我曾在潜艇上工作过10年,也会潜水,对“潜水”二字有一种特别的亲和力。所以当我听说武汉抗洪前线有一支海军工程学院的“潜水抢险突击队”时,便马上决定到那里去采访他们。
1998年8月11日晨,长江第四次洪峰通过武汉。我踏着洪峰的涛声来到武汉海军工程学院。刚刚放下行囊,就听说“潜水抢险突击队”要去监利县长江干堤执行水下探摸任务,我便匆匆登上了潜水员们乘坐的汽车。
从武汉到监利,据说有200多公里,是潜水突击队入汛以来最远的一次出征。途中,我们遇上了一个也是赶往灾区的武警部队的车队,每辆车上都有临时编号,我们在飞速开进的车队中找到的最大编号是“204”。也就是说,这支车队起码有204辆汽车。这种浩浩荡荡的场面,我还都是第一看到,感到十分威武和庄严,同时也为前方的灾情担心。
与武警庞大的车队相比,我们的车队显得微不足道。我们只有三辆车,一辆是前导指挥车,一辆是潜水员们乘坐的中巴,还有一辆是装载潜水器材的卡车。但潜水突击队执行的任务却非常艰巨,有时一个人的作用不亚于千军万马。他们利用科技手段去探摸长江大堤的水下险情,为武汉市防汛抗洪工作做出了突出贡献,曾被武汉市委书记钱运录誉为“科技抗洪的尖兵”。
海军工程学院“潜水抢险突击队”是为参加武汉市汛期抗洪抢险临时成立的。突击队的全体成员都是学院“舰艇生命力实验室”的潜水专家和教员、实验员。他们平时担负着学院十几个班、数百名学员的教学任务,每年要教学500多个学时,指导学员潜水4000余人次,工作十分繁重,进入暑期,本来他们应该放假休息,但是今年长江的汛期来得早,根据以往的经验,今年武汉市的防汛抗洪形势一定非常严峻,学院领导于7月初即做出决定,实验室全体同志停止休假,成立“抗洪抢险潜水突击队”,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听从武汉市防汛指挥部的调遣。不久,他们就接到了抗洪抢险的命令,一次次出色地完成了江中探摸和排险的任务。由于险情多,又紧急,一队人马不够用,学院领导决定将突击队一分为二,分头执行排险任务。昨天夜里,湖北省防汛指挥部接到监利县要求派潜水员支援的电话,指挥部连夜下达任务,今天一早,以学院副院长郭立峰大校为总领队的第一潜水小分队就出发了。
坐在我身边的潜水专家、实验室主任丁焕林上校对我说:“老李,一旦堤上出事,我们可能顾不上你。车上有10件救生衣,你自己拿一件穿上。”
我说:“我也干过潜水,会游泳。”
他说:“真要出事,会游泳也没用。”
10天前,嘉鱼县的洲湾大堤溃口,某舟桥旅和空军某高炮团共有近20人牺牲或失踪。这些人并不是都不会水。天有不测风云,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显得十分渺小。
丁焕林上校对我的关心,无疑为我们的这次出征增加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我们的车队闪着警灯,超过一辆又一辆武警部队的汽车,火速朝位于武汉上游的监利县奔驰。
在出征的汽车上,教研室主任浦金云中校和年轻的潜水员们,接受了我的采访……
海军工程学院“潜水抢险突击队”是湖北省唯一的专业化水下抢险队,曾在以往的抗洪抢险工作中屡建奇功,影响最大的是1996年7月在汉口电力设备厂进水的那一次。
7月18日上午,汉口电力设备厂突然出现大量不明渗水,而且来势凶猛,转眼之间,厂区内就变成了一片汪洋,接近地面的机械设备全部被淹。厂外不远处就是全国著名的商业区——汉正街。渗水如一条“恶龙”,在厂区内耍够威风,又冲出厂区,摇头摆尾地向汉正街冲去。
武汉市有关专家经过反复化验勘察,断定这股来路不明的水流是汉江江水。
人们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当时,长江的支流汉江发生洪水,武汉关水位高达28.66米。电力设备厂与汉江大堤有30米距离,中间隔着一条沿江大道。如果真的是汉江洪水从地下穿过大堤和沿江大道,悄悄潜入市区,那么地基很快就会被淘空,发生大堤整体蹋陷,整个汉口就危在旦夕。
电力设备厂是30年代日军侵华时期建立的老厂。据老工人回忆,解放后工厂进行过多次设备改造,拆除了许多老旧设备,有些埋在地下的管路无法拆除,当时只进行了封堵处理。有的管路是通往汉江的,会不会是那些老管路因为锈蚀出现了漏洞,使得洪水汹涌而入?
但水流是不是从管道进来的,无法确定。管道口到底在什么位置,无人知晓。
情况万分紧急。怎么办?有人提出,向海院的潜水队求援。武汉人习惯称海军工程学院为“海院”,他们不知道什么舰艇生命力实验室,只知道海院有一支名震遐迩的“潜水队”。
7月22日清晨,由海军工程学院6名潜水员及多名保障人员组成的“水下抢险突击队”,在学院政委战景泰少将的率领下紧急开赴现场。战政委刚刚从外地回到武汉,闻知此事,感到任务艰巨,责任重大,于是决定亲临一线坐镇指挥。
海军潜水条令规定,潜水员水下作业时水的流速最大不得超过0.8米/秒。而此时江水的流速是1.8米/秒。另外,如果水下真有那么一个水管的话,管口因负压产生的吸力将会很大,潜水员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吸在管口上不得脱身,危及生命。无疑,这是一次极其危险的水下作业。
老潜水员、志愿兵吴向君抱着40多公斤重的入水砣第一个下水。吴向君已经服役12年,具有丰富的潜水经验,潜水队执行重要任务,一般都是他最先下水探查情况。
5分钟后,吴向君浮出水面,向指挥员报告:“江水太浑,能见度很低;流速大,不好定位;水下情况复杂,锚链和钢丝绳特别多。”接着,他又潜入江中。潜水镜外,是一片混沌的世界,什么也看不清,吴向君只好一手抓着铁砣,一手在江底一寸一寸地探摸。
由于汛期水位上涨,作业区水深达20米。水越深,潜水员的肺活量越大,用气量也就越大。一瓶气在浅水区作业可以用半小时,而在20米的深度,10分钟就用完了。在吴向君出水换气的时候,一位地方工作人员突然发现,原来作为坐标点的趸船,由于水位上涨而向上游移动了8米左右。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坐标不准确,水下探摸就会误入歧途。
吴向君靠在甲板上吸了一支烟,又在新的潜水点上再次下水。但是,又一瓶压缩空气用完了,还是没有发现那个管口。
指挥员派潜水员马恒涛继续下水探摸。半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结果。
电力设备厂的院子里,江水还在不断地涌入。武汉市和江汉区防汛指挥部的领导同志,以及电台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加上围观的老百姓共计数百人,都把焦急和期待的目光集中在潜水员的身上。
这时,一位邻船的老船工走到岸边的指挥员跟前说:“我知道管口在哪里。”他往江里扔了一粒石子,十分肯定地说:“就在这里,枯水时我还坐在管子上钓过鱼!”
老船工是以岸上固定的建筑物作坐标,而不是以水上能够移动的趸船作坐标,他的意见无疑更具权威性。
按照老船工的指点,潜水员李圣鹏下水了。工程师张志明嘱咐他,在接近管口的时候一定要加倍小心。实验室副主任邱金水亲自为他拉信号绳。
按照海军潜水条令规定,信号绳拉一下表明潜水员到底;拉两下表示要换气;拉三下表示要出水;拉四下则表示生命遇到危险,要紧急出水。
突然,信号绳猛地被拉了四下,邱金水心里一惊:不好!便奋力拉绳。
李圣鹏出水了。他出人意料地做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掀开潜水镜,高兴地说:“管口找到了!”刚才他太兴奋,一不小心多拉了一下绳子。
岸上的许多人高兴起来。但是且慢,管口找到了,厂区内的江水是否就是从这里涌进去的,还不能确定。有人拿来一袋名叫“分散蓝”的粉状染料,要潜水员投入江中的管口,若厂区的水变蓝,则证明江水是从此管道口灌入的。
潜水员丁建国肩负着投放燃料的光荣使命下水了。但是由于水流太急,丁建军下水后难以准确定位,气瓶里的气用完了,还没有找到那个有一人粗的管口。他只好浮出水面,等换上新充满的气瓶再次下水。这一次,丁建军终于找到了管口。他撕开塑料袋,将“分散蓝”投入管中。
很快就从岸上传来消息:1号窨井水变蓝了!不多时,厂区里便是一片蓝色的汪洋。人们高兴得欢呼雀跃,电台和电视台中断了其他节目,对潜水员探摸现场进行实况转播,及时将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传向武汉的每一个角落。
市防汛指挥部负责人、警备区参谋长徐运林大校拿着一瓶从厂区采集的蓝色水样,激动地说:“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
据1996年8月21日《武汉晚报》报道:对于这股不明水流,如果查不出原因,市防汛指挥部就将被迫采取紧急措施,把周围临汉正街的大片商业区的建筑物统统拆除,然后打围堰,压上沙袋石料等重物,以确保江堤的安全,此举将损失数亿元人民币。
今年8月初,地方某公司工程队的潜水员对汉口东风江堤险段进行水下探摸,称水下出现大的漩流。湖北省和武汉市防汛指挥部得知这一情况十分紧张。漩流是将要出现大险情的先兆,预示这一带江堤将会出现大面积坍塌。如果险情属实,必须耗资几千万元,在其后方再垒一道新的堤坝,才能确保武汉市区的安全,而且一条繁华商业街将被淹没。损失至少两亿元人民币。
这样重大的举措,必须要有严谨的科学依据。这时,有人提出向海军工程学院“潜水抢险突击队”求援。
两年前的1996年7月24日,也就是潜水队在汉口电力设备厂找到水下管口、排除险情的第三天,潜水队曾来到这里进行水下排险。当时,沿江水边50米范围内出现裂缝,怀疑是整体大滑坡的前兆。专家们经过分析,初步排除这种可能性,但谁都不能打这个保票。在没有完全排除险情之前,最安全的措施是前“挡”后“堵”——将上千万方石头抛入江中,挡住堤外的水势,再用沙袋在堤内筑起护坡,把渗进来的水严严实实地堵住。这无疑是个耗费人力和财力的大工程。
人们把希望寄托在海军潜水员的身上。潜水员吴向君又是第一个下水。出水后,他把在水下用手摸到的情况向专家们作了描述。专家们由此判断,堤基无隆起,无沉降错位,不会是滑坡的前兆。但专家十分谨慎,不敢轻下结论。这个责任太重大了!
“我们可以用水下摄像机把水下的情况拍下来,你们亲眼看看就好下决心了。”吴向君提议。
“那太好了!”专家们兴奋起来。
汛期的汉江水很浑,但比长江水要清一些。通过摄像机的镜头把水下的景物放大,看上去还算清晰。吴向君扛着水下摄像机潜入水中,把堤下护基带全部拍摄下来。专家们通过传输回的放大3倍的图像,看到了江中的实情。镜头前不时有小鱼游过,仿佛亲临水下,甚至比亲临水下还看得清楚。一切都像吴向君述说的一样。专家们终于可以拍板做决定了!
如今,又是在东风险段,又出现了类似两年前的险情。经过武汉市防汛指挥部门紧急协调,决定调遣正在武昌中华路险段执行水下探摸任务的第一潜水小分队前往东风险段。
8月4日上午,小分队在丁焕林上校的带领下来到东风险段。丁焕林今年51岁,从事潜水工作31年,具有丰富的潜水经验。潜水员们说,他是潜水队的魂,是潜水员的胆,有他在,水下情况再险,心里也踏实。
丁焕林决定还是让吴向君第一个下水。吴向君此时已在部队服役14年。按规定,志愿兵满13年就要退伍。但是由于工作需要,吴向君毫无怨言地服从了组织的决定。不久前他的妻子带着7岁的女儿从江苏南通来武汉探亲,他却每天忙着抗洪救灾,一家人很少有时间从从容容地团聚。每次干完活回家,都不敢跟她们说他正在干的工作,他说“怕她们瞎担心”。
吴向君抱着40多公斤重的入水砣下水了。湍急的水流冲得他在水中难以定位。此时江水的流速将近2米/秒,稍有不慎就会被洪水卷走。吴向君凭着他多年的潜水经验,一手紧紧抓住入水砣,一手在堤基上一寸寸探摸。堤基表面因洪水冲刷,有些凸凹不平,但无明显异常。
按照防汛专家的要求,吴向君和李志辉等4名潜水员先后对水下20米深的150米长、30米宽、面积约450平方米的堤基进行探摸,均未发现水下堤基底质出现异常变化。下午,吴向君又潜入水中对堤基进行水下摄像,再次确认此处水下地质无异常变化。湖北省和武汉市防汛指挥部领导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10多天过去了,这一地段一直没有出现大的险情。证明他们提供的探摸结果是准确的,他们再一次为国家避免了巨大的经济损失。
我跟随郭立峰大校率领的第一潜水小分队,经过3个多小时的颠簸,于中午时分到达监利县城。之后又在当地有关人员的带领下,沿江堤东去,驱车赶往40公里外的北王闸。江堤上一面是新筑起来的子堤,一面是灾民们用塑料编织布新搭起来的简易篷。路面凸凹不平,有的地方非常狭窄,汽车难以通行,40公里的路程竟跑了3个来小时。下午4点,小分队到达北王闸险段。潜水员们不顾长途颠簸的疲劳,迅速投入工作。
据当地有关人员介绍,两天前,此处的一道围垸奉上级指示被分洪。分洪的堤口离北王闸长江干堤很近,他们担心分洪的水流会冲击干堤的坝基,造成大面积塌方。另外北王闸漏水严重,担心对大堤构成威胁。
丁焕林上校迅速对水下探摸进行部署,派工程师张志明中校等3位潜水员先后下水。当时的地面温度高达40多度,我在大堤上观看潜水,脸上像是火烤一般,不一会就汗流浃背头脑发晕了。于是我想到那些日夜坚守大堤的广大军民,晴天要经受烈日的暴晒,雨天又是满身的泥水,吃不好饭,也睡不好觉,他们的生活条件是何等恶劣,他们的护堤任务又是何等繁重。还有我面前的这些可爱的潜水员们,他们在水上过的是夏天,在水下过的是冬天,而且随时都有付出生命的危险,他们却非常从容地面对这一切,一次又一次出色地完成任务,我不由得对他们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敬意。
潜水员房贻军下水探摸了闸门附近的大堤,没有什么危险。张志明和吴向君负责检查的北王闸漏水严重。这个闸门已建成20年,从来没有用过,现在是第一次经受长江洪水的考验。张志明和吴向君划着橡皮舟进入闸门出口处的涵洞,漏水声哗哗作响,如果闸门突然断裂,他们将没有任何生还的希望。他们迎着湍急的水流,在阴森森的涵洞里打着手电,仔细检查漏水部位的情况。
潜水员们用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探明险情,向地方守堤人员提出处理意见,张志明和吴向君还代表潜水小分队在处理意见书上签了字。
没有出现丁焕林上校说的那种要把救生衣让一件给我的险情,大家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当晚,小分队返回武汉工程学院时,已经是下半夜1点多了。这一次出征,潜水员们在外奔波了16个多小时!而此前,他们已经10多天没有好好休息了!时隔5个小时,潜水员们又接到抢险命令,再次投入了新的战斗。
写文章的人总希望在采访时能“挖”出一点闪光的语言什么的,以加强文章的思想性,以及人物行为的合理性。其实军人的责任和义务是溶化在血液里的东西,不是用几句豪言壮语就可以概括了的。潜水员们不善言辞,他们已习惯在人们视线所不及的水下默默地去完成自己力所能及的任务。我作为一个具有30年军旅生涯的老兵,非常能够理解他们,所以,我没有要求他们为我提供那种“闪光的语言”。平平淡淡才是真。
今年长江汛期持续时间长,江堤长期受高水位浸泡,经常出现散浸、渗漏、管涌等险情。水下探摸是检查江堤散浸、渗漏和管涌源头的最好方法。自今年7月底以来,截至我结束采访的8月16日,“潜水抢险突击队”已紧急出动20多次,通过水下探摸和水下摄像,排除大小险情和疑点近30处,向湖北省和武汉市防汛指挥部提供了准确的江堤底质资料,为制定正确的抗洪决策提供了可靠的依据。到笔者写完这篇抗洪文章时,“潜水抢险突击队”的同志们仍然奋战在长江抗洪第一线上……
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六日急就于北京
作者补记:据北京电视台1998年8月27日报道:海军工程学院“潜水抢险突击队”潜水员们用过的潜水装具和沉重的入水砣,已被中国革命博物馆作为文物收藏,日前已运抵北京。